将离x

未名清梦寄北辰(下)

伍•展望  P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

开国大典仍在进行,鲜艳的五星红旗飘扬在天安门上空。他抬眼望向国旗,禁不住露出一点笑意。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这盛世伟业终是众望所归。

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背过手朝他走过来,他认出那是清华,也迎上前几步。

清华看着他笑了:“从来没见过你像今天这么高兴。”

“本应如此。”

他确实兴奋得过了头,从清华幽深的眼眸中能看到他雀跃着的赭红色身影。

从更名的那一天起,他就注定要与这座生养他的城市命运相连,息息相关。这些年来眼见了京城一路飘摇历经风雨,从清都北京到北平,再到如今新中国的首都——北京。纵是尚在百废待兴之时,也弥足珍贵,令人期许。

泱泱华夏,五千年,春秋浩荡。

说不尽,几多惆怅,阅尽沧桑。

丹心往圣系家国,青史留名铸栋梁。

看今朝,我辈擎风流,当自强。

尘嚣起,云烟扬。五湖清,神州朗。

停笔山河书盛世华章。

志坚可当还西境,意明尚待立东方。

且行休,彰万代图景,从今向!

两人又谈了几句,他才感慨道:“我看你方才在那边找人,还以为你是在查人数等着和我比一比主席台上咱俩谁的学生多呢。”

清华闻言噎了一下,堪堪把那句“我是在找你”咽回去,不满地“啧”了一声:“我怎么发现你一跟人攀比就特别来劲,你跟谁都是这样不比个你死我活誓不罢休的吗?”

“和别人不至于,毕竟君子相交以和为贵,经常攀比有伤和气,但你是个例外。”他笑了,觉得把清华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激得情绪不稳特别有成就感,“但是呢,你应该珍惜我和你的攀比,能和你较真,是因为我看得起你。”

这种话无论换成别的什么人重说一遍都会给人一种十分欠揍的嚣张感,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完全不同了,毕竟他有说这种话的实力和底气。

清华没与他争辩,只是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一笔账,沉默片刻,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他一句:“我给你以后,你就一直戴着吗?”

“什么?”

近些年来,他们两人分歧不断,合作不断,竞争不断,交往也不断。在外人眼里两人时而能在公众场合就某一冷僻的学术问题吵得不可开交,时而又保持着每年生日互致祝福互送礼物的优良传统,关系可谓扑朔迷离。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彼此之间的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和,总之一直维持着现在这种方式,感觉很自然。

清华刚刚问的是他手上的戒指,去年给他五十岁生日的礼物。白金镶钻,指环内侧刻有圆体的字母“PKU”,在信中告知他此物寓意“情比金坚”。

收到这件生日礼物当天,他十分没出息地一晚上没睡,把戒指在戴在手上来来回回比量了半天,活像个满怀心事的少女收到了情书一般喜悦。事后他为自己那天的所作所为找到了合理的解释——那只不过是如同一位慈爱的老父亲感受到逆子难能可贵的孝心而倍感欣慰罢了。

至于为什么还纠结了半个晚上“听说清华画技十分高超也不知道这戒指是不是他自己设计的”这个问题,他也顺其自然地抛在了脑后。

他顺着清华的目光看见无名指间的戒指,清理了一番思绪,才回复道:“算是吧……”

见清华神色有些愉悦,他又试探着问了一句:“你送给我的戒指是对戒的其中一枚吗?”

暗藏心底的小心思就这样被对方毫无预兆地挑明提问,清华脚步一顿,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几乎是下意识地不迭否认:“没,没有……不是,这就是单独给你做的,没有另一枚。”

说完以后又羞又恼,恨不得在天安门广场上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把清华百年难能一见的窘态尽收眼底,不禁轻笑:“我还想着等你五十岁生日时送你什么礼物比较好,是不是应该礼尚往来,也送你一枚戒指啊?”

清华的脸几乎红成了国旗的底色:“不……不用……”

他在一片欢歌笑语中哈哈大笑。凭他的眼力,怎么会看不见清华朝他走来时指间的小动作。

他早就盘算好了送对方什么生辰礼物——取先前的朝珠,配上好的羊脂白玉珠制一双手串,一串自己留着,另一串相赠,取意为“珠联璧合”。

这叫“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想到这些,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对还没回过神的清华说:“所以你数出结果了吗?报个数吧,你们那边的有多少人?”

 

陆·分庭 P

1952年,高校院系调整。

他坐在未名湖畔,默然地仰望着茫茫的星空,感觉自己也陷入了迷惘。

国家建立之初,要搞发展,要振兴工业,要仿效苏联方式办学培养专业性人才,要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一点无可厚非。于是他多年来积攒的工科成果,转眼间不得不拱手于人,无异于付之一炬。

“国家需要发展……教育要专业化,人才要能够最大限度地服务于社会,要协助发展……北大同志,你是读书人,有远见,也有情怀。我们之所以这样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这个民族、这个国家,我们只有迈好这第一步,才能有序地开展后续的工作……这些变动的计划和方案,希望您能配合,也请一定要理解……我们还有一个想法,是要把您打造成向世界一流看齐的高校,朝综合性的方向发展,这就需要有一定的取舍……”

“嗯,我明白。”

其实他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

除了把工学院迁给清华,他还损失了好些资源。一个个专业性极强的理科类院校在北京城的各个角落落地生根,原本都是从他这里走出来的。

看着原来的学生和一些素昧平生的晚辈们一一来他面前恭敬相拜,又一一取物辞别,他表面笑得云淡风轻、甚至还说了些勉励这些年轻人的话,心却一点点下沉。

莫名地他就想到了早些时候大家族的分家,此刻的他同那些老家主的心情大抵有几分相似。

他望着未名湖平静的水面良久,抓起一把小石子一颗一颗地掷向湖中,看涟漪在平湖中央一圈圈荡漾开来。

须臾有人走近,步调沉稳轻缓,他不用抬头也知道那是谁。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他手上动作没停,由于心情糟糕到极点,说出的话也不太好听,“还是来寻找心理安慰的?”

“都不是,”清华说,“我就是想来陪你一会儿。”

他抬到半空中的手顿住了。

“我看你都在这儿坐了半天了,晚饭是不是没吃?你是要练辟谷还是等着坐化啊?”清华不由分说把他拽进屋里,闻到饭菜的香气他才恍然感觉到饿——自己这一天除了早饭以外水米未进。

他不无惊讶地扫视过桌上一碗热腾腾的炸酱面和成盒打包的几样点心,问到:“这些都是你现去买的?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稻香村的这个山楂锅盔?还有这个面看上去不错啊,是哪家店做的?”

清华看着他暂时放下顾虑心满意足地吃饭,悠悠道来:“这山楂锅盔呢,之前在云南的时候你跟南开他们显摆过好几次,让人想不记住都难;这碗炸酱面呢,不是哪个馆子做的,是我自己做好了给你送来的。”

话音刚落,他十分适时地呛了一口。

清华见状十分满意地笑笑,给他倒了一杯水:“吃吧,没毒。”

分明是笑着的,可那笑容却有几分勉强。

等到清华帮他拾掇好碗筷时,他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清华的处境也没比他好到哪去,甚至更糟。毕竟他只是折损了一个工学院,而清华一举将文、理、法三大学院都拱手于他,损失之惨重比起他来只能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清华还特意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开设了俄文学科,然而还是没逃过“分家”的结局。

虽然他当时听说拿工学院换三个大院时心不甘情不愿,认为自己不稀得要别人的这几个院系也照样无人可及,但于他而言无须放在眼里的三个转来的学院,对于清华来说却是意义非凡。

更何况没有人给过清华一个“综合性大学”的保证,相比之下清华比他更可怜,然而这个最需要安慰的人现在却有闲心跑来安慰别人。

但也有可能因为这个别人是他。

他还记得接到通知临走前,教育部部长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和清华既是邻居,又是对手,现在这么一分,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啊。今后啊,你们要一起努力,培养国家需要的栋梁之才,就靠你们的喽!”

……

清华再回来的时候,他正拿牙签和小水果刀在两块锅盔上精雕细琢。对于自小就能熟练雕金镂玉的他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饼皮比顽石好操纵得多。

“你这是在做什么?”清华看着白色的粉屑随他的动作缓缓脱落,里面绯红的山楂馅料半遮半掩地显露出一个大致的轮廓,“浪费粮食。”

最后的一刻收笔,他吁了一口气,将浮在花纹上的饼渣轻轻抖落在盘中,再翻过来时,正面赫然是清北两校的校徽。

清华不禁愕然了。

“这是你的,”他把刻着自己校徽的那一块推给清华,又把清华校徽的那块拿在手里,“这是我的。”

“……”

“今天的这个换饼仪式呢,说得隆重一点,无异于古时歃血而盟、对酒相拜了。这是为了纪念我们响应国家号召,携手并进,共襄盛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慷慨陈词之际举起手中的锅盔跟清华手里那块碰了一下,“所以在今天这个有特殊意义的日子,隔壁的,干了这块锅盔,我们一起为社会主义事业贡献力量!”

清华脸上竟然写了嫌弃的字样,但最终还是把那块写了他名字的糕点吃掉了。他吃完后为两人各倒了一杯茶水,顺口遛出一句:“吃了我的点心,你就是我的人了。”

清华石破天惊地喷了口中的茶水,呛得狂咳不止。

他没想到简单的一句话居然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刚刚脱口而出时他只想着怎么活跃一下气氛,显得豁然一点,可看见清华反应这么大,他这才后知后觉刚刚那一句有多不妥,不自觉地红了脸颊。

“你至于这么嫌弃我吗?”他故作镇定,“咳成这样,都快把刚咽下去的锅盔咳出来了,你是有多急着反悔啊?”

清华匀了几口气,对他说:“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刚刚你说的有点不太对。”

他一挑眉:“讲。”

“你刚刚说‘吃了我的点心,你就是我的人了’,这没什么。”清华摸出手帕擦了擦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但是如果没记错的话,刚刚你也吃了的这份点心,好像是我买的。”

“呃……”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栽进自己挖的坑里,只好抱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都说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之间一衣带水,不分彼此的对吧?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

他别过头往窗外看看,突兀地来了一句:“今晚的星星真亮。”

清华没说话,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开口:“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啊?”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去哪?”

从燕园东门到清华园西门几百米,满载的是一路星光。两个人沿着星光缓缓行进,留下身影被灯火一路延长。

前面有一座塔。

“那是……你家的天文台?”

“嗯。”清华答道,“现在也算你家的了。”

顺着略陡的楼梯向上,一直登上天文台的最顶端,星河图景便可尽收眼底。

“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清华轻声倾诉,有如梦呓,“都会来这里看看星空。”

他本想说“我以为你心情不好时会去荷塘边散步”,但气氛正好,他没忍心煞风景,认真地听清华继续诉说。

“我这辈子没什么别的伟大追求,能称之为梦想的无非就两件事,一是搞好学术,二是培养更多优秀的人才,我想你和我可能有同感。”清华笑了,笑得有些怅然,“但是有的时候我也难免会觉得很迷茫,比如说发现自己推证了好久的理论其实是错误的;比如说自己得意的学生竟会误入歧途;再比如,像这次一样,原本的发展计划被打乱,一切回归起点,甚至更糟。”

“很多像这样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们这样的人,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本以为这是一道无解的难题。”清华的声音渐渐变得紧涩,“后来我在一句话中找到了答案:‘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可是太阳太刺眼了,我不敢张目对日,就放弃了,还是看看星星吧。”

他的心弦一直随着这些话语而紧绷,开始还怀疑清华是不是有过轻生的念头而忧心忡忡,等听到最后一句,他仿佛送了一口气,跟着释然地笑了起来。

他们两人熟识多年,从未有过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聊聊天的独处时光,于是他心里不由得生出一分惺惺相惜之感,也格外珍惜当下的时光。

“所以……你看,今晚最亮的那几颗,是北斗星吧。”他抬眼望去,遥看星河在泼墨的夜空中缓缓流淌,织成一副璀璨的光影画卷。

清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好巧。”

他不明白清华何出此言。

“我听人说,人生在世本就无所谓什么对错多少之分,重要的是活在当下,爱你所爱,行你所行,听从你心,无问西东。”清华喟叹道,“所以迷茫的时候看看北斗星,跟着星光一路前进,总会找到梦里的风景。”

他恍然间觉得这不是他印象中那个醉心于学问科研而不问世事的清华了,他甚至觉得清华比自己更像一个深沉的哲学家。

“你在看什么?”

清华清冷的声线拉回了他的思绪,他如梦初醒,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盯着对方如痴如醉地出神了许久,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丝毫没觉得有什么难为情。

“我在看星星啊。”他落落大方地回答。

“说谎。”清华笑着对上他还没收回去的目光,“那你刚刚为什么盯着我看?”

“因为星星都落在你的眼睛里了。”他揉了一下清华柔软的黑发,“傻瓜。”

清华整个人僵滞在原地,未等回过神,一根冰凉纤长的手指已贴在唇上。

“嘘——”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凑近了些贴在清华耳畔轻语,“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经过这一夜促膝长谈,他瞬间什么都想开了,觉得由清华来继承自己工学院的衣钵,他不算吃亏。

而他不知道的是,清华心里的想法也是如此——有这样一个人带领从前的学生们书文穷理,虽有不舍,但心甘情愿。

北辰指航,点亮前方万家灯火。

也许天人注定,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柒•与共    T

1966年,往后再推十年。

那十年里,北京城上方的天空都仿佛是灰暗的。

街巷是弯曲的,城市是颠倒的。

时不时就有人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被批斗、被迫害,而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特征,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读书人。

他也没能幸免于难。

那天上午他在家整理图纸书卷,刚敞开屋门通通风想让受潮的纸张风干得快些,外面就闯进了一群张牙舞爪的人,强盗一般一脚踹在他的屋门上,不由分说对着他就是一通拳打脚踢,还把他刚刚整理好的好些资料弄得一片狼藉。

强盗们砸了几样老物件才算解气,临走时用他听不懂的方言威胁他,说让他老实点,再敢煽风点火蛊惑人心,见一次打他一次。

以他的战斗力,还手回去其实不成问题,但他不愿同这群人一般见识,而且敌众我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只得忍气吞声,不出一言。直到那群人走远了,他才从地上爬起来,默默地重新收拾一地残骸。

冰冷的碎瓷划破了他的手指,他却好似没感觉到疼,依旧机械地拾捡,心里还在想着那句“煽风点火,蛊惑人心”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于是就扶着桌腿无声地笑了起来,也不知是在嘲笑谁。

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不合时宜地想到苏格拉底。

即日起,清华园的门该关上了。

而那些曾在这方园地求知若渴的孩子们,也是吉凶未卜。

傍晚时分他紧锁的房门被叩响。来人坚持不懈地在门口敲了将近一刻钟,他终于不能再装聋作哑,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却惊异地看见了瑟瑟寒风里抖成筛糠的北大。

他从没见过这人此刻的情态:僵硬地佝偻着腰背;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得十分不自然;神色呆滞毫无生气。

唯有清澈灵动的目光始终如一。

北大说:“我来看看你被打死没有。”

他有些苦涩地扯了一下嘴角,闪身让北大进屋:“想必你也看见了,没有,让你失望了。”

北大冷笑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两瓶东西放在桌上,一股奇异的味道缓缓在室内弥漫开。

一瓶是带给他疗伤用的药酒,还有一瓶发酸的试剂,他没怎么见过。

两人谁也没再多说什么。北大十分自来熟地帮他打扫起屋里的狼藉,他跟在一旁收拾,却被赶到了一边老老实实地洒了药酒揉抹淤青伤处。恍然间他不不禁想到了“喧宾夺主”这个词,用在此时此刻再贴切不过。

北大把一地的碎纸屑分拣成几份,回头唤他来修补书籍。两人简明地分了工,普通一点的新书就由他用透明胶粘,上了年纪的古籍,北大一手包揽。

他最开始还有些担心修复古籍之事,那些珍贵的传世真迹若是只用粗胶简略粘补,无异于西施貂蝉之流美女毁容,但要想保全书中内容,又不得不草草了事。

直到看见北大掏出磨砂膏开始磨揉指尖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忘了北大这么一个考古方面的高人。

待做齐了准备工作,北大打开那瓶气味奇异的药水,仔仔细细地修补起被撕毁的古籍。胶液所过之处留下一条条闪亮的印痕,将残片沿撕痕严丝合缝地对齐固定,几秒后再用纤长柔嫩的手指细细摩挲过裂痕,感触每一点细微的差池,发现问题就重新定位涂胶再次修补,如是反复。

手指翻飞拨弄之间,他闻到北大手上淡淡的梅花香,出神片刻,他也拿起裁刀和胶带,对付着他手下的活计。

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各做各的事,屋内静得只能听见灯泡细微的电流声和翻书页裁胶带的声音。

连续忙活了几个时辰,散落一地的书籍碎片才差强人意地被恢复回原型。他又修理一个被摔得七零八落的老座钟,就着手电筒的亮光检查内部零件的构造……直到最后他用铜丝拨动了齿轮、北大把修补好的玻璃罩轻轻扣上,表盘上指针已指向了凌晨两点。

北大无奈地摊了下手:“我今晚可能要在你家过夜了。”

这个时候外面行人少,那些跟着了魔似的红卫兵昼夜不休地轮番在他两人住处附近侦查,若是这个点撞见从清华园里出来的人,必定不由分说管他是谁,往死里打就对了。

他没有异议,利落起身去准备盥洗的热水。两人就着豆大的昏黄灯光潦草地洗漱完毕,轻手轻脚地回到卧房。

北大并肩躺在他身旁,两人俱是合衣而卧,神色疲倦却睡意全无,只好面对棚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外面寒风呼啸,横冲直撞得门板窗棂呀呀作响,如同濒死的哀号。

“我听说……”他小心翼翼地犹豫着该如何措辞,“你的好多朋友,情况也不太乐观……”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北大长长的眼睫微不可查的颤了一下。

“不在了,”他听见旁边的人呢喃着,“都不在了。”

好多人和事物,都不在了。

“舍予,怒安,伯辰,慧珠……都是前几个月,一个一个走了。”北大叹息着摇摇头,“都忍不下去了。”

他听得心头一紧,下意识伸手把人往自己这边揽过来一些。

“但是你放心,我不会走。我还能忍,我还要忍。”

话音刚落,北大就闭上了眼睛,像是要极力克制住某种快要呼之欲出的情绪。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北大,想从这人表面的波澜不惊中看出些什么难言的隐忧,但或许是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不太自在,北大突然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我之前已经忍过了那么多年,这一次也不算什么。”

他默然。

从一开始踏上这片土地,他受先时被灌输的观念引导,其实本是戴着有色眼镜看待这个民族、这个国度。但是渐渐地,他消弥了心中的隔阂,在一次次的求索中重新认识了他永恒的归宿。

而这一次次认知的刷新,多是由这个朝夕相处的人带给他的。

他虽未亲身经历,却也略有耳闻。他不敢想在自己缺席的头十三年里,这个人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经受了多少风霜的洗礼,才成就了今天的北大。

“你在这里,我陪你一起。”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此刻格外沉静的嗓音听上去已经不像自己的声音了。

北大依然背对着他,没有回音。

他看着那单薄的背影,心里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

“忍得难受就哭一场吧,有时候心事憋得太久,哭出来会好受些。”

依旧是短暂的沉默。

就在他以为北大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听见被子里传来了沉闷的、再也抑制不住的哭泣声。

压抑而隐忍、绝望而不甘的,哭泣声。

积蓄多日的情绪仿佛在这一瞬间找到了突破口,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将北大毅然用忍耐与坚强构建的壁垒击得溃不成军。

那一夜的后来,谁也没再说话,却仍是彻夜无眠。

破晓时分,北大终于打破了沉默:“我该走了。”

他执意要送北大回去,却被人翻脸无情地撵了回去:“你是还没被打够是吧?”

他只好在清华园的门口留步目送着北大离去的身影,却见那人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

“我可能很久都不会再有机会来亲自见你一面了,”北大看着他,眼里藏着说不出的情绪,“但是不管是朝夕与共,还是思君不见,你都别忘了答应我的话。”

“嗯。”他颔首,“你也别忘了,你之前说了什么。”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你在这里,我陪你一起。

那是两个在寒风中相互依偎取暖的人,分别时给予对方最后一点状如星火的期许与慰藉。

岂在朝朝暮暮。

 

捌·偕行 T

2019年高考抢人大战进行时

第七站:辽宁

第二场battle地点:丹东市第二中学

他穿过长长的走廊,所过之处尽是色彩斑斓的黑板报。这一路他看见不少大红大紫的配色,旁边突出地标注几个大字——

逐梦清北

这四个字如有实质,给人一种掷地有声的铿锵感。以梦为马的愿景,既是一年一度的考生自我勉励,又像是在一遍遍反复描摹中印证了什么。

想什么呢?走到一楼正厅时,他自嘲地笑笑,掏出手机一边等人一边分析下一份待招考生的资料。

“哟,让我看看,这是哪位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少年?”不知过了多久,北大意气风发地走来拍拍他的肩膀,眉宇间写满了轻狂,“原来是我亲爱的隔壁友校,好巧,你怎么还在这里?让我来猜一猜,你是在等我吗?”

“明知故问有意思吗?”他怼了一句。

“真不好意思。”北大嘴上这么说,却一点没见不好意思的态度,“第七站了,又一个,你是不是要没机会翻盘了?”

他忍无可忍地轻轻拍了北大一巴掌:“至于嘚瑟成这样来气我吗?”

“至于,我当然高兴啦,从你手上抢下来的人,我怎么可能不高兴。”北大感慨万千,“不是我说,理科这方面呢我有的时候还能让你几分,文科你也想和我比?愿赌服输吧清小华同志,这方面你还差了点儿。”

他憋了一会儿,憋出一句闷闷的“不服”。

“再给我几年时间,走着瞧那时候文理状元谁招得多。就算这次又输你一城也无所谓,反正世人公认了我比你强——”

“厚颜无耻!”如果有道具的话,北大这时一定已经拍案而起了,“哪门子世人公认成这样了?要公认也应该是我比你强才对,不然省状元能放着你不报来我这儿?”

“本来就是,拿分数说话,你看看去年录取分数线咱俩谁分高?还有什么可质疑的吗?没有。”

“快闭嘴吧你,你也不看看你分高还不是因为招的人数少。要是咱俩开同一个专业招同样多的人,你看看最后谁的定档分数高。”

“那就试试看呗。”

“我为什么要因为和你比这种无聊的东西耽误我的招生啊?”

“那你不想想为什么大家提到咱俩都说的是‘清北’呢?如果不是因为我排在你前面,请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那还不是因为……你……大庭广众之下你想让我怎么说?能不能要点脸?”

清华想起之前好不容易逼得他叫出口的两个字,心情又稍稍明媚了一些。

两人一路争吵不休,直到上了出租车才终止了这场剑拔弩张的唇枪舌战,难得地和平共处了几分钟。

出租车载着两位全国最顶尖的学界泰斗一路疾驰抵达火车站。两人此行先一路北下,下一站是吉林。

高考结束后,街上成双入对的年轻人多了不少,也有不少小姑娘趁着这个时候在街头巷尾捧着花束来卖。北大路过一个小姑娘身边笑问了一句价钱,随即掏钱买了一朵鲜艳的玫瑰,转手插在了他的衣襟上:“喏,给你的。”

“……”可他要花做什么?可他还是收下了。

到站前广场时离发车还有好一段时间,北大就拉着他四处转转,看到一个卖水果的小摊时眼睛一亮,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膀:“我去买几个橘子,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动。”

“……”他倍感窝火尚未找到发泄的突破口,北大已潇洒地扬长而去。

他觉得北大今天这样绝对是故意的,就是那种得了便宜卖乖存心气死他的骄傲嚣张和赤裸裸的调戏……不,挑衅。

这两年北大变得越发不正常了,各种或浪漫或幼稚的新奇想法层出不穷,令他扼腕不已。除了返老还童,他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解释这一转变,总不可能是来他这边食堂蹭饭的次数多了吃坏了脑子。

他上个月还和莫名被评为“情圣”的大连理工颇为无奈地聊起过这些事,待他说起近来觉得北大如何不对劲,大工同学在那边震惊了许久才发过来一条语音。

大连理工隔着屏幕悚然道:“清华兄你没搞错吧?你在业界随便找个人问问,北兄高岭之花的人设什么时候变过?”

“……”

“他是对你才会这样的好吧?!”

哦。

看不出来这老家伙还挺双标。

然后他和大工同学的聊天就终止了,直到今天他也没明白大连理工最后给他发的那张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柴犬表情包到底是内涵了什么。

“老家伙”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可买的不是橘子,而是一盒清甜鲜亮的草莓。

“这个时间的草莓应季吗?”往候车大厅走的时候,他问道。

“现在的草莓大多都是在温室大棚里种的,哪有什么应季不应季之说?”北大无所谓地一摊手,“再说平时那么忙,一年到头可能就有机会来丹东这么一趟,不尝尝原产的草莓有点可惜了。”

早在之前他就听北大抱怨过北京的草莓不好吃,有这么个机会,是该尝个够。

两人找了位子坐下,北大用湿巾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一个草莓递给他,他低头直接从北大手里把草莓叼走了。

“好吃吗?”

他对上那双笑盈盈的眸子,点点头。

“还想吃吗?”北大也吃了一个草莓,转过头逗他,“你叫我一声哥哥,叫一声再给你一个。”

他翻了个白眼,坚持捍卫“不吃嗟来之食”的尊严:“不叫。”

“叫声哥哥很吃亏吗?论辈分你本来就比我小,以前你还知道叫一声‘北兄’呢,怎么长大了就不能与时俱进地叫一声‘哥哥’了?越长越没礼貌可不行啊。”

“哼,不叫。”

两个人拉锯一般地僵持了好久,无聊幼稚到让人没眼看,最终北大连哄带骗都没有成功,只得愤愤地嘟囔了一句“不解风情”打消了这一念头。

可是草莓还是两人分食掉的,因为高铁上不让吃东西。

广播里传来冰冷而机械的通知声,他看一眼手里的车票对了下车次,用胳膊肘怼了北大一下:“哥哥,该上车了。”

北大愣了一下,一边往检票口走一边恍恍惚惚地问:“我是耳朵坏了吗?你刚刚叫我什么来着?”

“……没什么。”

两人找到相邻的双人座,北大坐在靠窗的位置安安静静地看沿途的风景,他不忍打扰,就拿出平板练习电子绘画。绘画方面若“纸上谈兵”,他无疑是佼佼者,但在荧屏上作画对他而言却有些难度。毕竟纸笔作画的技法并不适用在平板上,想要达到应运自如的状态,他还要多练练。

他练笔时最常画的就是清华园里那一片百看不厌的荷塘月色,此刻细细勾勒,虽因接触有差,不如平时那样完美,却也别有风韵。

但他太过于追求极致,以至于半天来画了改改了画,本来好好的美景被折腾得有些凄凉。

北大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被眼前的图景震慑了一下:“我天,你这画的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还是‘留得枯荷听雨声’啊?有点别致哎。”

“都不是。”他也有些无奈,“我说这是‘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你会信吗?”

北大酝酿了半天,斟词酌句道:“呃……这可真是好一个‘荷尽已无擎雨盖’啊哈哈哈哈。”

“……”

“我看你这是画不好了。”北大惋惜地摇摇头,“给我,我看看能不能帮你补救一下。”

他乖乖地交出平板,任由北大在上面描画。满屏的颜色换作毛笔涂染,俨然成就一幅泼墨山水。

“水墨?”

“嗯,我还是比较擅长国画。”北大在屏幕上点画不停,“这种感觉很自由,我能施展得开。其实我觉得绘画这件事还是有意无法的形式更能表达出心中的意境,过度拘泥于笔法和架构就很难全心全意地倾诉出自己的真情实感了。”

他看着眼前景色以一种自己鲜少选择的表达方式渐渐鲜明起来——荷塘,清涟,如水的月色,以及……一座博雅塔。

“名塔配美景,”北大在右下角勾画出一方阳篆小印,“情谊永存。送你,留作纪念吧。”

他明明心中暗自发笑,面上还装作怄气未消的模样:“也就那样,你的博雅塔哪有我家天文台好看。”

“好看个……”北大正要义正言辞地反驳,不知被勾起了什么回忆,连忙改了口,“好吧,光有天文台好看有什么用?你的天文学不还是没有我家小南厉害?”

他的注意力成功被拐上了一条旁逸斜出的岔路:“你家小南?”

“对啊,”北大眼底笑意渐深,“就是南大啊,网上很火的南北CP,要不要了解一下?”

他想起之前在南大给北大的庆生微博下看到的几条诸如“南北szd”之流的邪教言论,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北大,打算听他给自己一个交代。

“不过呢……”北大观察着他表情的每一个细微变化,就着他越来越阴沉的脸色认真地自说自话,“网友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其实我还是觉得小南和浙大挺好的……对了上个月浙大和小南过生日我都送祝福了,他俩都回了我好长一段,句句情真意切,你看见没有?浙大前几天还说等今年七夕要送我一份礼物呢,要是好奇的话到时候我可以拿来和你一起欣赏一下啊……你说我到时候应该回个什么礼啊,写一首七夕的情诗会不会显得特别有诚意?”

大连理工怕不是个骗子。他咬牙切齿地想:都这样了你告诉我这叫高岭之花?!

他近乎恶狠狠地问道:“你是不是就差给全中国所有的大学一人送一块刻着‘某校北大,友谊长存’的巨石了?圈子混得真挺广啊。”

北大无声地笑了好久,半晌才意犹未尽道:“你这口陈年老醋呛的挺不是时候。”

“……愿闻其详。”

“你想想,”北大掰着手指给他算日程,“我们今天晚上就能到吉林省,明天一早就直接去面谈理科状元了。万一你被我这三言两语就气着了,影响明天招生宣传的发挥,到时候把吉林的文理状元都输给我了,岂不是得不偿失?真到了那时可别追悔莫及,怨我没提醒你‘制怒’的重要性啊。”

他确实是被气得说不出话了,放眼四周终究顾及人多眼杂,这才勉勉强强用理智压住了妒火和怒意,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只是恼恨地抢过了还在北大手中的平板。

“喂……你不会真生气了吧?”见他置气好久也不理人,北大有些慌神地推推他,“你理我一下啊,不至于这么小气吧?清华?清清?小清清?你理我一下好不好?”

他怕自己的笑意会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来,赶紧别过头去,佯装冷漠回道:“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他听见北大片刻后轻轻地“切”了一声,再就没了先前的聒噪。他保持着恻过头的姿势闭上了眼睛,在心里又默默地记上一笔,盘算着回北京以后怎么跟身边这人算算账。

须臾他睁开眼,一低头却见北大竟也闭着眼睛,暴露在空气中的双臂因为寒冷不自觉地环抱,头偏向一侧,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他认命般叹了口气,从背包里取出自己的外套轻轻披在熟睡之人的身上,又将对方低垂的头扶正,靠在自己肩膀。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北大将脸埋进有肥皂香的外套里,嘴角扬起一道好看的弧度。


他们的关系,原本就不是鹿死谁手你死我活的角逐,而是百廿毗邻,同风共雨,一声“隔壁”,一生相伴。

未来很远,而他们彼此相爱相杀的路,还有很长。

愿今后的时光里,仍会并肩前行,一如少年模样。

此情未待成追忆。

此情绵绵无绝期。

TP-LINK

forever

end~

 

[后记]

感谢配合出演的其他几位 @南开大学 @大连理工大学 @南京大学 @浙江大学

关于切换视角谁的戏份多我觉得没什么可争议的,就是PPTTPPTT的规律,只不过不同时段的故事情节需要不同罢了。

真的很喜欢北大,无论是现实中的名校还是文中的人设。试问哪个有志于学中文的同学能抵挡得住这两个字的诱惑~

还要在此声明一下,「叁」中对“博雅”的阐释并非官方,只是个人理解,如有不当,还望多多指教。

「伍」中的《满江红》也不过是本人深更半夜酸文假醋的产物,随手抒情罢了,千万不要以为是站在北大立场上代写的什么……我不敢犯下如此滔天罪过。

借着这篇文章,既是祝清北长长久久,也祝自己和小伙伴们2020高考如愿。

最后的八十几天里,要一起加油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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